最近有篇歌颂导师和师娘的论文刷爆朋友圈,作者叫徐中民,他在论文中大谈“导师的崇高感及师娘的优美感”,说他导师卓然大才,移山造海,他师娘风姿绰约,雅致宜人。
导师主外,师娘主内,导师如青山,师娘如绿水,来论证生态环境的天人合一。
一开始大家关注的是核心期刊怎么能刊登这样拍马屁的论文,涉及到学界的关系稿、学阀等乱象,渐渐地关注点变了,变成徐中民是不是别有深意,变成师娘到底好不好看,这充分显示出热点话题背后隐藏的流量本身是没有导向的,却很容易被误导。
在整场事件中,被徐中民和网友揭发的学界乱象确实存在,把公共资源当成私人领地各占山头,毫无疑问是需要大批特批的,这简直把学术搞成了交易,怎么可能不出笑话?徐中民就是最大的笑话。
问题在于,自始至终,师娘有明显的错误行为吗?那些嘲笑师娘,起底师娘的人,算什么好汉?跟徐中民有什么区别?
徐中民对师娘的赞美其实恰恰暴露出他对女性的歧视。
首先,他把康德提出的崇高感和优美感错误地性别化之后套用在导师和师娘身上,而实际上康德探讨的崇高和优美,往往是对一个人的要求,要求崇高与优美在个体身上融合,而不是把崇高的人和优美的人组成互补的家庭,康德说:“崇高的性质激发人们的尊敬,而优美的性质则激发人们的爱慕……这两种感觉都结合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人将会发见:崇高的情操要比优美的情操更为强而有力,只不过没有优美情操来替换和伴随,崇高的情操就会使人厌倦而不能长久地感到满足…优美感当其中完全缺乏高贵的成分时,就会蜕化变质,于是人们就称之为愚昧可笑。
”(选自《论优美感和崇高感》,康德著,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
康德在文中明确提出二者的“结合”是要结合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家庭上,他还着重强调它们在组成个体时候缺乏其中之一会带来的严重缺陷,所以如果导师完全是崇高感的,师娘完全是优美感的,那就等于是在说导师“使人厌倦”、师娘“愚昧可笑”。
徐中民如此误读康德,乱加引用,对于本身难辞其咎的导师有“微言大义”无可厚非,但师娘有什么过错?为什么要忍受因他的不学之过而带来的羞辱呢?
其次,徐中民对师娘的赞美,活生生一副旧时代的丑恶嘴脸,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师娘那样说的时候,是在幽默地表达谦虚,他却拿来做歌颂的理由,真是智力低下(有网友说他这么有才,不来搞文学真是可惜了,写什么狗屁论文——我当然明白这是意在批评他的论文,但是这样说的网友,你真的觉得他适合来搞文学吗?如果是真的,那就是你对文学有比较大的误解,希望能够平心静气去了解下什么叫文学再来讨论)。
何况,他比旧时代还可恶,因为哪怕在旧时代,在家庭伦理框架之内,女性依然有自己的创造。
海外学者伊沛霞在《内闱》中指出:“在法律和经济对一个女人在婚内和婚外行为规定的限度以内,女人创建了自己的生活。
”(伊沛霞:《内闱——宋代妇女的婚姻和生活》,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版)她同时强调:“儒家家族礼仪的规定和婚姻法之间有许多一致之处,角色和关系重于年龄和性别。
”(同上)由此可知,古代女性之所以有主内的生活,并非因为性别,而是因为儒家伦理对女性角色的规定,这种儒家伦理也同样规定了男性,所以我们不应该从性别不平等的角度去粗暴地划分,更不能以男子为主、以被徐中民误读的康德的崇高感为主,而把优美感或女子作为陪衬,而应该意识到女性“建立了自己的生活”。
而在徐中民的笔下,他的师娘是“顺从丈夫”,是“收敛自己的才能”,没有自己的生活,更别提建立自己的生活了,她的价值真的只是体现在饭后带领他的导师散步上吗?当然不是,只不过徐中民这样的人只能理解师娘陪导师散步的价值,而无法体会导师陪师娘散步的价值,更别说他们共同散步的意义了。
徐中民的“天人合一”也不是对“天人合一”的正确理解。
天人合一有着丰富的内涵,这里引用《世界诗学大辞典》(乐黛云等主编,春风文艺出版社1993年)的说法来略窥一斑:
图片来自孔夫子旧书网
在不同的哲学家那里,“天人合一”的命题的内涵往往有极大的差异。
“天人合一”的观点,最早萌芽于西周的天命论。
西周天命论认为,天是有意志的人格神,天人是相通的。
孟子继承了这种思想,认为天或天命是决定一切事物发展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人们必须顺从天命的安排。
他又认为,天是具有道德属性的实体,是人们道德观念的本原。
天赋于人以善的本性。
所以存心、养性即是事天。
根据这种理论,孟子认为君子应该追求一种“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的精神境界。
庄子的观点与孟子不同。
庄子认为,天是自然的,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人与天一也”。
庄子反对人为的典章制度、道德规范,认为那会破坏人的自然本性,造成天与人的对立。
他主张“无以人灭天”,提倡一种天人不分、主客冥合的精神境界。
他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齐物论》)荀子的思想与庄子相反。
他主张“明于天人之分”。
他认为自然界的规律是独立于社会人事的变化而存在的。
他主张人可以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即所谓“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
他还认为人的本性是恶的,只有经过后天的学习修养才能变为善,即所谓“无伪性不能自美”(《荀子·礼论》)。
他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
到了汉代,董仲舒建立了一个以天人感应为核心的神学目的论体系。
他认为人的道德行为可以引起气的变化而与天相互感应。
统治者的错误可以导致自然灾异的发生。
宋代的张载和清代的王夫之则站在唯物论的立场,主张物质性的气是天人合一的基础,所谓“天人之蕴,一气而已”(王夫之)。
中国古代这种“天人合一”的哲学观点,对中国古代诗学、文学的发展影响甚深。
很多文学家在自己的创作活动中追求“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又有一些文学家则力求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
以上是对“天人合一”观念的粗略历史溯源,可能读起来不一定好懂,我们也可以把“天人合一”的观念做个简单的分类,这样容易把握一些,比如《史学理论大辞典》(蒋大椿,陈启能主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就分为唯心主义和朴素唯物主义天人合一论:
图片来自于孔夫子旧书网
一为唯心主义“天人合一”观。
认为天道决定人事,人事亦可感知天道,天人合而为一。
源起于先秦,《尚书·泰誓》:“天祐下民,作之群,作之师。
”战国时思孟学派认为个人道德修养达到“至诚”地步就可以感知天意,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即可以“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矣”(《礼记·中庸》。
西汉董仲舒提出“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春秋繁露·为人者天》),认为天生人之形体、性格、情感、道德,并生万物以养人,立群主以治人。
认为天道决定人道,人道亦可感应天道,“以类合一,天人一也”(《春秋繁露·阴阳义》),“天人之际,合而为一”(《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从而将“天人合一”理论系统化。
宋儒认为“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 (《二程全书·语录》),将“天人合一”发展为“天人同一”。
这种“天人合一”观必然导致“天人感应”的神学理论的出现,因而从本质上讲它是神意史观的理论基础。
一为朴素唯物主义的“天人合一”观。
认为天是自然之天,天道是自然规律,人不能违背自然规律,而应遵循自然规律,在这种意义上达到“天人合一”。
这种“天人合一”观在历史上某些特定时期曾发生过积极的影响。
但不管是哪个历史时期或哪一种类的“天人合一”,都没有说天人之际的合一是男的跟女的合一,更不说导师和师娘的合一,徐中民这样乱用概念,是把导师比作天呢,还是把师娘看作人?通过这种荒谬绝伦的方式来玷污古代文化,如果不加以澄清,还真以为他是通才呢。
综上所云,徐中民不仅没有正确使用康德的概念,甚至连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传统也是瞎用,可谓古今中外绝无仅有,至于他的那些狗屁不通的称作诗的文字,就不再拿来辣眼睛了。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历史自有公道。
但是笔者为什么还要拿出其中的两个点来讨论呢?实在是愤怒于徐中民以及背后吃瓜群众对习而不察的女性的不尊重。
师娘何错之有,她本身还是受害者,却被无妄之灾侵袭,不仅被徐中民潜意识中的偏见捆绑、编织,而且还被不明所以的读者调侃、人肉,如果这都不阻止,它传播的无形的偏见远比学界的丑闻更为丑陋,也更为恶劣。
因为论文可以撤稿,但是这种无形的偏见要靠什么才能去除呢?
我们是要批评丑恶,但我们不能以批评之名,伤及无辜,而是要理性看待事件及其背后原因,尽量避免传播徐中民他们背后潜藏的错误的观念,若非如此,我们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