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之后,钟南山接受采访,忽然就哽咽了,眼中含泪:“,是一座英雄的城市。
”这是他在这次疫情中第一次流泪,也是我在所有公开场合中,第一次看到有公众人物为流泪。
我大学是在读的。
大江大湖大,这是大上海之外,唯一一个名字之前可以冠上“大”字的城市。
单单在校大学生,就超过一百万人。
“大”由武昌、汉口、汉阳三镇组成,从地理看,居“天下之中”,长江腹心,九省通衢,辛亥革命首义于此,黄鹤亦翩翩流连。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
大,但之前从未听说有人说她是一座英雄的城市。
对于我这个福建人来说,的印象由几个口头禅组成:“劳资信你的邪”、“搞么事”、“不服周”、“个婊子养的”。
这些话,有点脏。
但我理解这就是大码头的特点——在这个三镇相峙、四海呼应、五方杂处的地方,的确需要炸一点的火脾气。
的烟火气很浓也很好相处,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人来人往的码头,毫无偶像包袱。
相比其他城市,的烟火气里,还稍稍多一些火药味、火星闪闪。
辛亥时,武昌一个不小心擦枪走火,引出了革命中心;抗战时,“保卫大”的口号响彻天际。
毕业之后,我曾经多次回到这里访问。
但是,无论我在这里遇到多少奇怪的事情(比如《哭女一刀》),我还是觉得,这是这座城市浓浓烟火气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没错,我从未联想到“一座英雄的城市”,总觉得,无论发生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我对认识的改变,从一位23岁的女护士开始。
1月25日晚上接近12点,一位曾经共事过的朋友和我说,大学人民医院东院刚刚成为接收新冠病毒肺炎病人的救治医院,同住一栋楼的一位妹妹刚好是这里的护士,她的爸妈来找她,劝她辞掉工作,但这位妹妹果断拒绝了,“选择了这个职业,应该有这个职业的担当。
”这句话把她爸妈也感动,发了一条朋友圈,“你长大了,希望你通过这次工作给你们九零后出生的孩子们争一口气,记住你过世爷爷经常讲的一句话,位卑不敢忘忧国。
”
到了第二天1月26日中午1点,他给我分享了一张图片:那个小妹妹已经到岗了。
如果在平时,这个故事可能会显得虚假、矫揉造作,但在这个时刻,这个故事却很真实、自然。
又过了几天,一张照片流出,这位护士所在的大学人民医院医务人员有92人确诊,102人疑似。
单单这张照片上,被感染(含疑似)的医务人员,就超过一千人:
也在这个时候,我老家县城一家医院的护士长,主动奔向支援。
1月25日,亚洲心脏病医院耳鼻喉科医生梁武东,感染新冠肺炎去世;2月7日,市中心医院眼科医生李文亮,感染新冠肺炎去世;2月10日,同济医院器官移植科林正斌教授,感染新冠肺炎去世……
有一位记者,去访问一位从广东赶来援助的护士。
这位97年生的姑娘来之前并未和家人商量,记者请她通过镜头向家人报一个平安。
她扭头拒绝了:“我不想哭,哭的话,我的护目镜就花了,就干不了事情了。
对不起。
”
对不起,不能辞职。
对不起,没条件哭。
什么是英雄?这就是英雄。
有一天,我看到一张图片,有一个人,从司门口的高架桥上纵身跃下。
他感染了,没地方收治,他又不想回家,担心传染给家人,于是在哭泣中选择自杀。
2月12日,湖北新增新冠肺炎确诊病例14840例,含临床诊断病例13332例。
一天前,湖北的新增病例还只是1638例,一夜之间翻了近10倍。
这一万多例,就是之前没有进入统计数字的部分“存量”。
想一想吧,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还有多少人,是像司门口这位一样,一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没名没姓的人。
只有知道自己的伤口有多大。
到这一天,湖北省累计报告新冠肺炎病例48206例,其中市32994例。
今天看到一个新闻。
2月12日中午,市公安局东湖新技术开发区分局九峰派出所所长吴培勇说:“好多了。
我要快点好起来,回去继续战斗!”他1月23日感冒,CT诊断正常,回所里上班,多次出入医院处理警情,几天后发烧,2月6日进行核酸测试确诊感染,这才被隔离。

新闻报道的是吴培勇的事迹,但更让我忧心的是:吴培勇身边的同事,同样也处在危险之中,却无法隔离。
许多工作在一线的人员,警察、环卫工人、社区工作人员、保安,都是高危人群,许多人周围都有被感染,但并没有空间提供给他们进行隔离,因为,这些岗位不能没人——,这座千万人口级别的城市,还需要运转。
全世界,只要是人都可以隔离,但是,许许多多在的人,隔离却是奢望。
封城了,人不出城,求助热线打不进,医院床位排不上。
自我沉默,自我消化,开启命运的随机模式。
这是人拿自己的命来保全国。
正如那位女生日记所说,父母显然感染去世,自己忍住悲痛送别父母,而后发现自己也感染了。
好好的三口之家,十几天内就阴阳两隔,人鬼殊途,“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我们在新闻中看到的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
这就是家国伦理。
当钟南山先生说出“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时,作为一名传染病专家,他应该已经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那些义无反顾,那些黯然离去,那些正邪势不两立,那些“村自为战”,那些水火煎熬。
想一想,各地纷纷歧视人的那些现象,真令人羞耻。
在封城之后,除了与冠状病毒斗争,人还在与冠状干部斗争。
当红会物资分配一顿乱麻,许多专业人士便挺身而出,无数物资从全世界赶了过来,一些农民将一车车的物资投进转身离去,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有这样的马屁精——“望向市长那双疲惫的双眼,眼神中透出的坚定,让人动容,今天再看到这则视察疫情的新闻,再次为这位市长默默点赞,身居高位都能‘疫’流而上,我们又为何不能停止口诛笔伐,多给市长暖暖心呢?”但是,同时也有来自作家方方一顿猛敲:“我非常想提醒一下我的湖北同行,以后你们多半会被要求写颂文颂诗,但请你们在下笔时,思考几秒,你们要歌颂的对象应该是谁。
如要谄媚,也请守个度。
我虽然人老了,但我批评的气力从来不老。
”我看到第一财经日报等媒体记者12月31日就赶往华南海鲜市场采访,当F4一顿瞎操作之后,湖北日报记者张欧亚在1月24日大声疾呼:必须换帅了!
李文亮这样的医生,被训诫之后还实名接受访问,继续站了出来,还坚持回到一线,并最终付出生命。
当整座城市的人们,举起手机,照向天空,我们能说,这座城市不是英雄之城吗?
疫情就像照妖镜,各路魑魅魍魉纷纷现形,无数人的心,几乎就要被它们张牙舞爪的样子压垮了。
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那些离去的,那些受伤的人们,他们的痛,我们还不知道如何去抚慰。
但是,想到还有那么多人铆在那里;想到还有那么多人挺身而出;有那么多人为这世间仍然存在的美好而不眠不休争分夺秒,我不禁又想起那句话——“这个世界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仍然热爱它”。
以上,就是我对“本来就是一座英雄的城市”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