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31日傍晚,一个年份的最后时刻,朱美丽在北京接到了来自浙江台州临海市文明委的电话。
原来,临海市文明委接到了来自台州椒江区文明委的电话,要求撤销朱美丽“浙江好人”的荣誉称号,理由是,朱美丽不配合椒江区拆迁工作,钉子户不应该有这个荣誉……
这位“浙江好人”,变成“椒江坏人”了?
很难相信,这是真的。
2017年7月12日,浙江台州临海市沿江镇红光村桥头,一辆电动车被一辆工程车撞上,电动车车主被碾成重伤,昏死路边。当地村民连续拦车,都无人愿意施救,此时,恰好朱美丽路过,二话不说就下车上前救人。“看到很多血,肚子上鼓了很大,我感觉他就是内出血。”随后,朱美丽跟120打了电话,但这个地方偏远,120说三四十分钟后才能赶到。情况危急,为了节约时间,她将浑身是血的的重伤者抬上朋友的车,一路送到了医院。一开始,朱美丽的朋友有些害怕,对救人没有把握,朱美丽态度坚决,安慰鼓励:“不要怕,我们在做好事,有我在,天塌下来我顶着,你不怕。”
一个月后的8月21日,在椒江区广场中路与市府大道交叉口,朱美丽再次救助了一位骑电动车遭遇车祸的伤者施先生。到了医院,施先生的家人还没有赶到,朱美丽垫付了医疗检查费,直到检查结果出来,才放心离去。
这时,当地媒体注意到了她。记者采访朱美丽身边朋友时发现,朱美丽是位热心肠,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自1997年以来,朱美丽已经二十多次路遇车祸救死扶伤,其中只有两位因伤势过重而死亡。“人家在生命攸关的时候,我们打一把手,可能就救了他的命。当时的场景,第一反应就是去救,根本来不及考虑对方是不是讹我。”
评选材料由临海市向上推送,最后由浙江省委宣传部、浙江省文明办授予“浙江好人”证书。
现在,一位“浙江好人”,怎么“变质”了?
回到2015年,朱美丽被椒江区作为招商引资项目引进,租了一百余亩土地,建设盆景观光园。
2018年6月,因为杭绍台铁路项目,朱美丽的盆景观光园面临拆迁。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有点尴尬:
拆迁要先评估,“2018年11月26日,椒江区铁路建设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陈睿到观光园来,亲口告诉我说,观光园资产评估结果是2800万元。”这次评估的公司是中标本项目的台州联信房地产评估公司。朱美丽说:“但是,半年之后,2019年6月24日,陈睿再次来到我们观光园,这一次,他说第二次评估的结果是370万元,他还告诉我,第一次评估的价格不是2800万元,而是780万元。”
朱美丽随后发现一些疑点:主持第二次评估的金华金辰资产评估有限公司营业执照已经被注销、没有评估资质、两名资产评估师没有专业的森林资产评估资格。面对质疑,这家评估以书面回复说“公司正在办理房地产估价业务资质”。
所以到底是多少呢?朱美丽自己委托了一家评估公司,评估结果为2200万元。
正是这些价格上的落差,使得双方处于僵持之中。朱美丽是在7月11号收到第二份评估报告的,她提出异议后,公司遭到了税务调查,她正在台州市城投集团工作的女儿也被通知“不要再来上班了”,原因是妈妈是钉子户。
2019年12月9日,椒江区有关部门将观光园强行搬迁,花木被挖起运走。到2019年12月31日,搬迁的花木,死亡454株。
椒江区现任区委书记是陈挺晨,2016年底上任,素以强硬著称。在2017年的一段有关椒江区拆迁问题的讲话中,陈挺晨这样说:
“在这个问题上,在大是大非上,看不清楚,看不清形势,我告诉你,我会坚决把你拿下!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背后是什么人,今天会议以后,全区的党员干部,部委办局,街道书记、主任,你们都行动起来,没有个人的小算盘,我们公检法大家都讲了,我们没一个是吃素的。我到椒江6个月,大家知道,我说过一句话是空话吗?说拆就要拆,说干就要干。我可以在这里表个态,这件事情我拆不下来,我就引咎辞职。如果谁在这个问题上,敢跟区委、区政府叫板,我告诉你,我一定会让你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当然,我们会依法处置,啊。”
在当时,这段讲话配上视频传播之后,令各方大为震惊。从具体措辞上,区委书记“我一定会让你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与中国古代民间谚语“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一致了。人们很难接受,这样充满古旧色彩的言语,在一个现代社会发达省份的正式场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这挑战了现代社会共识,也并不体面。
这次讲话风波,后来渐渐也就平息了。但是,具体到今天的朱美丽身上,女儿失去工作,自己的荣誉要被撤销……她“身败名裂”的趋势,似已渐渐显现。至少,名开始裂了。
“拆迁有关部门说我抢种,但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违法违规的行为。2020年1月1日,元旦,椒江税务局、森林公安通知我前去配合调查,1月2日,治安大队民警通知我说,接到案件线索,要本人前往公安机关配合调查。我不敢去。我不是那种做了亏心事害怕鬼叫门的胆小之人,但是,我确实猜不到会遇上什么,我听说他们想把我当黑社会,我也希望是假消息。”朱美丽说。元旦之后,她一直待在北京。《中国经营报》记者郝成等人为她呼吁。
子曾经曰过,见义不为,无勇也。在这里,我忍不住要为朱美丽说上几句话:
朱美丽是不是“抢种”了?各持一词,待查。拆迁有拆迁的程序,强制拆迁应基于法院判决,在法院判决之前,我们对“抢种”作出肯定或否定结论,都不妥当。一码归一码,朱美丽偶然被当地百姓和媒体发掘出来,她救过人,是已经确认过的事实,而且,也与拆迁无关。现在,以一个尚未确定的指控(抢种)去否定一个已经确定的重要荣誉(浙江好人),不合适;将“浙江好人”这一省级荣誉视为儿戏,不严肃。在事实尚未明确(评估有疑点)的情况下,朱美丽的女儿因此失去了工作,朱美丽遭遇税务调查,椒江区有关部门对朱美丽的“株连”,不厚道。
我们理解拆迁项目执行起来的难处,但是,做事情,有规矩,有法度,尽量有情义,不扩大,不株连,避免散播恐惧,是基本的共识。椒江拆迁,2017年就已一度成为全国焦点,如今看来,似乎未能充分吸取教训,殊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