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成群》图书封面
苏童的小说《妻妾成群》讲述了年轻女大学生颂莲在父亲破产自杀后，因家贫自愿嫁给半百富户陈佐千为妾，在逐渐融入陈家大院的争风吃醋、目睹陈家女人的一个个悲惨命运之后，最终自己变成了疯子的故事。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其中的“废井”意象，它与其说坐落在陈府后花园，还不如说就在颂莲的心灵深处。
《大红灯笼高高挂》正式海报香港
“废井”在颂莲的视野中是逐步呈现的，颂莲初次是在无意中看到后花园紫藤架下的那口枯井，蓝黑色水、布满落叶的井给她留下说不清的奇怪感觉，“一切恍如惊梦”。苏童在这里借鉴了很多古典小说、戏曲中的经典场景，纷飞的蝴蝶自然使人想起“庄生晓梦迷蝴蝶”的物化与死亡，“惊梦”所体现出来的杜丽娘的情窦初开和对欲望的恐慌，似乎都在此刻与颂莲的知觉感官相连，并不断诱发同时又压抑着埋藏在她身体里的某种意识，并最终影响着她的命运。
四姨太颂莲（巩俐饰）
废井所激发的欲望，与小说中的两个重要人物相关——大少爷飞浦和三姨太梅珊。大少爷飞浦的出现，无形之中诱发了颂莲对美好爱情的渴望。重阳节与飞浦因为蟹爪引起的默契感觉，听到飞浦吹箫渴望接近的想法，这些对她来说“秘而不可告人”的念头、甚至是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欲望正在潜滋疯长。而三姨太梅珊，一个刚烈而又任性的女子，一个大胆得让陈佐千无可奈何的叛逆者，则在颂莲眼前展示着欲望的景观：颂莲亲眼看见她与医生的眉目传情、他们藏在桌子底下的紧缠着的四条腿。颂莲虽然一时并不能接受，认为她“太自在太张狂”，却犹如种下了一粒种子，期待着有朝一日破土而出，破茧成蝶。
与此同时，“废井”的故事日渐清晰，原来前代偷情的陈家女眷都死在其中。这口井对颂莲来说，就像一个提醒。因为害怕被惩罚、惧怕死亡，所以当她的“秘不可告人”的念头萌动后，随之又会产生对那口井的死亡幻象，这一扬一抑的不断发生的过程，也是作家在展现人性内部的真实与其生存环境的不断摩擦、诉诸平衡的一个过程。颂莲见到梅珊和医生的四条紧缠着的腿后，内心惶惑而又紧张，想到了那口井，透过梅珊可能有的命运，却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以至于无意中对陈佐千说出“我走到那口井边，一眼就看见两个女人浮在井底里，一个像我，另一个还是像我”的心里话。
随着欲望与死亡的交战越来越激烈，“废井”日益由一个客观存在转化为颂莲的心灵枷锁，而书中的关键点就在颂莲避开陈佐千的五十寿宴时，她无意识来到井边，而井中出现的更加恐怖的幻象——井中奇怪的手，呼唤她跳井的声音——实际上就是她心灵深处涌起的恐惧所带来的幻觉，意味着她已开始挖掘心灵之井。而这正体现在她与陈佐千多次不成功的欢爱上，体现在她自身的不断挣扎中，她甚至告诉自己不该惹恼控制着她兴衰命运的老爷陈佐千，为此她又想出当众亲吻陈佐千的办法以弥补自己的“过失”。而当众搂住陈佐千的脖子亲吻他，无异于损伤了他作为老爷的面子，正如苏童所言“这将是颂莲在陈府生活的一大转折”。此外，陈佐千因为纵欲和年老而阳痿，使颂莲想依靠生一个男孩而安稳地生活在这个深宅大院中的可能性变得几乎为零。
而真正打开颂莲心灵那口井的，也是飞浦和梅珊。本来颂莲在梅珊大胆的“自我解放”的刺激下，开始更加深入地投进对飞浦的爱中，而飞浦却是个同性恋。至于梅珊，则在偷情时被发现，并被残忍地扔到废井中，这引爆并彻底毁灭了颂莲心中那个真实自我，使她完全地跳入心灵深处的废井，从而丧失理智，因为只有发疯，才能让她在痛苦与恐惧之中达成唯一的平衡。
苏童写出了一个没有像个性刚烈的梅珊一样自杀的颂莲，而是发疯的颂莲，表面上看似乎更缺乏深意，却更具有代表性，因为无论是现实还是历史，像梅珊那样刚烈的女子毕竟是少数。颂莲就是一个平凡女性的象征，欲求真实的自我不得，再要压低自我、求得正常的生存同样不得。当男人们在后花园挖井的时候，颂莲们也正在挖心里的那口井，直到现实和精神的双重压迫齐齐到来，心灵的废井就是颂莲们的殉难地和庇护所，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苏童接续了古典传统中“妾心古井水，誓不起波澜”的要义，并进一步用发疯戳破这层保鲜膜，使废井的深度成为女性命运中不可测知的黑洞。
陈老爷新娶的五姨太文竹
